一书多名的来由这部书的多个书名，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
一书多名的来由这部书的多个书名，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
（一）一书多名的来由
这部书的多个书名，源自作者本人，第一回中就写出了多个名称：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这一段文字，有多处脂批，透露出至少有五种含义：一，《石头记》为书之“本名”；二、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坚持采用《石头记》“本名”。一般认为，这里的“甲戌”，是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甲戌指的是脂砚斋再评的时间，而不是现存抄本的抄成时间，也不是作者的定稿时间（见《红楼梦版本图说》）；三、空空道人改称《情僧录》，吴玉峰题曰《红楼梦》，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曹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这是画家烟云模糊处”；四、曹雪芹是该书作者无疑；五、《风月宝鉴》另有其书，为曹雪芹早前著作，故亦列为《石头记》书名。
据陈庆浩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关于“画家烟云模糊处”，甲戌本、靖藏本均有眉批，文字不同，其中甲戌眉批为：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靖藏眉批为：
这是画家烟云模糊处，不被蒙敝（蔽）了去，方是巨眼。
可谓言之谆谆。
那么，何以见得曹雪芹将《金陵十二钗》归于自己名下，就体现出对该书名的偏爱，以至于成为唯一的正解呢？
甲戌本“凡例”对《金陵十二钗》作为书名提出质疑，称：“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 “凡例”对《情僧录》一名避而不谈，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
脂批提及“石头记”46次，提及“红楼梦”10次，与第一回中所称“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一做法基本一致。10次提及“红楼梦”，6次指称第五回，包括第六回中2条，第十二回1条，第十八回中1条（这条脂批较长，两次提及红楼梦，一指第五回，一指红楼梦十二支曲），第二十七回中1条，第四十八回1条；有1条指称《红楼梦》曲词的，即第十八回1条；用作书名的有4条，其中第五回中，在演奏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引子和前二支之后，写下宝玉的感受：“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戌本有眉批：
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
批书人明确将《红楼梦》当作了书名。又如第二十二回，黛玉责问宝玉一段文字后，庚辰本有双行夹批：
问的却极是甲戌本红楼梦凡例，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
庚辰本第二十四回末有脂批：
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
庚辰本第十一回前批语，转录同代人题诗，《红楼梦》也是被指认为书名的：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名）矣！
此客当与明义、永忠、瑶华道人一样，为曹雪芹同代人，读过《红楼梦》，并确认书名为《红楼梦》。
（二）传播过程中的书名演变
蔡义江著《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收录了有关曹雪芹生平事迹的诗词，并加以注释。其中录有明义作《题红楼梦》二十首，序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
据蔡义江介绍，明义（1740？—？），姓富察氏，字我斋，满洲镶黄旗人，都统傅清的儿子，明仁（明益庵）的弟弟。自幼至老，在乾隆朝做上驷院的侍卫，给皇帝管马执鞭。母舅永珊留“邻善园”给他，改名环溪别墅（今北京西郊动物园，旧俗称三贝子花园)。永忠、敦诚等都曾往来其间。明义与明琳为兄弟，称敦诚叔父墨香为姐丈，明义与曹雪芹有认识的可能，但无确证。著有《绿烟琐窗集》。
另有与曹雪芹未曾谋面的同时代人永忠，曾作《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收录于《延芬室集》稿本第十五册：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语笑私。
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爱新觉罗·永忠（1735—1793），字良辅，又字敬轩，号臞仙、蕖仙。康熙第十四子胤禵的孙子，多罗贝勒弘明的儿子。雍正登基，禁锢胤禵，乾隆朝释放。弘明终身不得一职，赠诸子棕衣、帽、佛，永忠遂自号栟榈道人。永忠曾任宗学总管、满洲右翼近支第四族族长，封授辅国将军。能诗，工书，善画，与敦氏兄弟熟识，著有《延芬室集》。诗题所称墨香（1743—1790），名额尔赫宜，敦敏敦诚的叔父，乾隆的侍卫。曹雪芹死时，墨香年二十一。
这三首绝句作于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诗上有乾隆的堂兄弟、永忠的堂叔瑶华道人（名弘旿，字醉迂）的手批：“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从“闻之久矣”一语，可知《红楼梦》抄本私下流传已有多年。所谓“非传世小说”，是这部小说只可以在少数知其所隐本事的亲友中私下传阅，不宜张扬开去的意思。所谓“碍语”，是指在政治上有“关碍”的话。瑶华不敢看它，是恐怕因而得祸。因为在当时，不仅写“谤书”的作者要治重罪，看“谤书”的读者也要跟着获罪。
蔡义江强调指出：
永忠的诗对解决有关《红楼梦》的两大问题，有极其重要的价值：一、除脂评外，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它无可辩驳地证明《红楼梦》一书的作者，就是与永忠生活在同时代的曹雪芹。凡企图否定曹雪芹是小说作者的人，都竭力回避谈论永忠这三首诗。二、可以看出《红楼梦》并非作者自传，也不仅仅是写自己一家的兴衰，作者是广泛地搜罗了许多兴衰贵族家庭及当时社会方方面面的写作素材而重新构思创作的。正因为小说作者是在“辛苦”地“用意搜”集素材的基础上加以提炼、集中和典型化的，所以它才能使“同时不相识”的永忠，读来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是自家经历的往事，“都来眼底复心头”了。此外，诗题中书名用《红楼梦》而不叫《石头记》，也引起研究《红楼梦》创作过程和版本源流的人的注意。
《红楼梦版本图说》（陈守志与邱华栋合著，出版社北京大学2020年版）这样介绍《红楼梦》版本和书名情况：
《红楼梦》的版本比较复杂，早期抄本目前发现的有十余种。刊印本以程伟元、高鹗萃文书屋本为最早，一般认为共刊行过两次，分别名之为程甲本、程乙本。程高本刊印梓行之后，《红楼梦》的版本更趋多样，先后出现了萃文书屋本的翻刻本和以程甲本为底本的评点本、汇评本，还有很多民间抄本出现（目前发现的“早期脂评抄本”，部分也是抄成于程本刊印之后）。民国以来的标点本、汇校本、评点本更是难以计数。这些版本中，抄本和现代校本多数题名为《红楼梦》或《石头记》。清末民初，也出现过《大观琐录》《警幻仙记》《金玉缘》等异名。
书中列出了现在发现的早期脂评抄本计有如下几种：
一、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甲戌本。
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已卯本，简称己卯本。
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简称庚辰本。
四、俄罗斯圣彼得堡藏本石头记，也就是苏联东方文化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藏石头记，简称列藏本或俄藏本。
五、蒙古王府藏本石头记，简称蒙府本。
六、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简称戚序本。其中包括戚沪本（或称上图本、戚张本）、戚宁本（或称南图本），还包括有正本（又分为大字本和小字本）。但从严格意义上讲，有正本并不是抄本，而是抄本的影印（石印）本。
七、杨继振藏百廿回红楼梦稿本，简称杨藏本或梦稿本。
八、舒元炜乾隆五十四年己酉序抄本红楼梦，简称舒序本。
九、郑振铎藏两回残本红楼梦，简称郑藏本。
十、梦觉主人乾隆甲辰序本红楼梦，简称甲辰本或梦觉本、梦序本。
十一、卞亦文藏十回残本红楼梦，简称卞藏本。
十二、靖氏藏本石头记，简称靖藏本，迷失不见。
陈守志、邱华栋所列早期抄本名称中，采用《石头记》的计7种，采用《红楼梦》的计5种。
（三）书名《红楼梦》更为恰当
先说《风月宝鉴》。对《红楼梦》成书过程的研究，认为《风月宝鉴》为曹雪芹更早时候的成书，并入了《红楼梦》一书中，形成了一书多改（沈治钧）和两书合并（杜春耕）两种意见。采用《风月宝鉴》作书名，其合理性在于书中明写有“风月鉴”，而书中也多次写风月误人败家。《风月宝鉴》，一如《资治通鉴》，一样是给人提供借鉴，只不过对象不同，专注于风月场中之人，其教化、劝谕的意图十分明确，但曹雪芹在书中呈现的思想深度和艺术创新，远远超出了这类教化和劝谕，所以后来，这一名称被曹雪芹和脂砚斋一并放弃了。——在我们今天看来，当《红楼梦》取代《风月宝鉴》作为书名的时候，小说已经摆脱了教化和劝谕的束缚，进入挖掘作家对社会生活和个体生命的感受、体验和想象、认知，作家从触及社会现实本质因素的第一视野，进入关注诸如生命的目的、生存的意义等自身存在的第二视野，对现实和存在的探索就此深化，虚构小说艺术也同时跟进。劝善惩恶的道德企图退居于对人存在本身的观察、对感知的捕捉和对感情的探索之后，谈情成为大旨，劝善让位给了求真。艺术活动引人疑虑，小说创作会将人引向对现存规范、现有秩序的怀疑、抵制甚至反叛，将读者引向现实世界的边缘。宝玉就该乖乖地读圣贤书，作八股文，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么？他有没有其他的选择和可能？他的女儿观，他的痴心呆念，他的不情之情一书多名的来由这部书的多个书名，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就真的只是荒唐可笑、没有意义么？《红楼梦》在叙事进程中突出了贾宝玉独特的感受和认知，启发读者深入思考，从而产生出独特的审美体验和崭新的价值追求。若以《风月宝鉴》为名，难以承受作者社会观察之实、人生体验之重。
用《情僧录》作书名，也有其合理之处，一是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正是他将该书从“石头”上抄录下来，传入人世的。二是书中男主角贾宝玉，正是从情人走向僧人的，全书围绕他的心路历程编织情节，推进叙事进程，情僧指称宝玉亦不为过。但若采用《情僧录》为书名，不仅模糊了曹雪芹的创作者身份，也把“使闺阁昭传”的意图淡化了。是故列出《情僧录》作为书名，聊备一格，乱人耳目，正是作者狡猾之处，甲戌本“凡例”则直接放弃了。
用《金陵十二钗》作书名，一是书中第一回之说，二是第五回，宝玉游太虚幻境，至薄命司，见《金陵十二钗》图册。以此为书名，固然可以体现“使闺阁昭传”的意旨，可是，“大旨谈请”却没办法体现出来了。甲戌本“凡例”已质疑其指称不确切，传抄、传播过程中也没有人使用《金陵十二钗》作书名，不是没有道理的。明义称“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永忠作《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意思明摆着，曹雪芹自己确定的名字是《红楼梦》，所谓“题曰《金陵十二钗》”，正是“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虚晃一枪罢了。
脂砚斋称《石头记》为书之本名，且在抄阅评批时坚持使用《石头记》，早期抄本也多用《石头记》，立足点如上所引脂批，“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正如不少学者所称，《石头记》一名至少得到了曹雪芹的认可，才成为“本名”的。炼石补天的寓言广为接受，曹雪芹“自譬石头”的意图也很明显。“石头”可被视为曹雪芹创作此书的 “初始画面”或者说是“故事的核心”甲戌本红楼梦凡例，他太痴迷于这个寓言，沉醉于“石头”与自身处境的相似。“石头”意象赋予他超越现实的力量，驱赶着他像“石头”一样与神的使者——一僧一道——进行辩论，对着洪荒宇宙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以《石头记》为书名带来的困扰在于，这个作记录的“石头”，到底是作者自譬的“石头”，也就是整部书的全知叙事者，还是宝玉佩戴的“石头”，也就是那个人世间的有限观察者呢？
曾经锻炼、无才补天的“石头”，变为“通灵宝玉”，随宝玉降临人世，然后挂在宝玉脖子上甲戌本红楼梦凡例，依附于宝玉“受享”人世生活，那么，在宝玉不在场的时候，故事的叙述者必须另有其人，非这块“石头”亲历了。“宝玉”丢失的时候，也必须另有叙述者。即使是宝玉在场，亲临其境，那也只能是有限视角，从宝玉视角感知，不可能采用全知视角叙述了。第一回中的脂批就已经提出质疑了：“若云雪芹披阅增删一书多名的来由这部书的多个书名，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显然，把这块“石头”作为完全叙述者，不能自圆其说。相应的，以《石头记》总其书名，也不能周全。有论者称，“用画家烟云模糊处”，采用《石头记》作书名，可以起到避开文字狱的作用。而实际上，这种雕虫小技，只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其效果必然是适得其反，不值一驳。
作者以石头自喻的说辞太过明显——无材补天，枉入红尘，愧悔不已，忆及往昔。第一回中所言：“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立足点在于作者“自譬石头”，“石头”是作者的替身。然而作者自喻的“石头”与宝玉佩戴的“石头”互相冲突，致使书外作者与书中宝玉也分辨不清，采用《石头记》作书名，容易引起自叙传的误会。胡适、周汝昌坚持自叙传说，周汝昌更是将《红楼梦》称为“生活实录”“作者自传”，这是其中原因之一。
可以推测，是曹雪芹自己醒悟，认为《石头记》之名不妥，所以转用《红楼梦》“总其全部之名”，既照应了《红楼梦》十二支曲词作为全书总纲，又照应了“大旨谈情”的主旨和“使闺阁昭传”的用心，同时也突出了在第一回中作者制定的文本规范：既实录其事，又常用幻笔。曹雪芹在艺术效果上求真求新，以幻写实，以假乱真，神仙玄幻，小鬼判官，皆可为我所用，以求提炼升华，创造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杰作。最后，以《红楼梦》作书名，也符合曹雪芹的个性：“爱将笔墨呈风流”，“语不惊人死不休”。正如第二十七回庚辰眉批所言：
“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断无是且（佳）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
此处所言“红楼梦一回”，指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正是在这一回中，出现了太虚幻境，出现了薄命司，出现了金陵十二钗图册，出现了《红楼梦》十二支曲词，且是“警幻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于宝玉揭开”。贾宝玉手中的《红楼梦》曲词，既是全书的总纲，也是传达作者意旨，又进一步透露了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和情感倾向。
（四）沉酣一梦终须醒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诗：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她们说她梦中作诗说梦话。
庚辰本脂批云：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氏）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面）“风月膉（鑑）”亦从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
果然人生如梦，作书人与批书人同是梦中人，书与梦的关系至关重要，故曰《红楼梦》。
《红楼梦》第十八回，写元妃省亲，点戏一节，有多条脂批：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
乙卯：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
乙卯：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
乙卯：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
乙卯：伏黛玉死牡丹亭中。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仙缘》是汤显祖晚年作品《邯郸梦》最末一出，也叫《仙圆》《合仙》。卢生在枕上黄梁一梦醒来后，拜吕洞宾为师，来到仙界证盟，被众仙数落：
[汉钟离]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
[曹国舅]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
[铁拐李]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
[蓝采和]甚么大冤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
[韩湘子]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的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
[何仙姑]甚么大恩亲？缠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
卢生均用“我是个痴人”回答了点度，并接唱道：
再不想烟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除了籍看茱黍邯郸县人，着了役扫桃花阆苑童身。
知友云笺（)在《知乎网》发有长文《〈红楼梦〉的真正结局应该是怎样的？》，其中论及《红楼梦》与《邯郸梦》的关系：
贾宝玉在初入太虚幻境的时候，警幻仙子安排他欣赏《红楼梦》组曲，但是贾宝玉听来索然无味，警幻仙子说：“痴儿竟尚未悟”。从《仙缘》的原文看，此刻卢生被八仙一个一个斥为“痴人”，卢生也老实的回应自己是个“痴人”，最后才正式声明：“弟子老实醒也”，以完成其大梦终醒的最终使命。而从前的未悟痴儿贾宝玉在将要大梦终醒的时候也必然面临着跟卢生相似的处境，历经了各位仙人（很可能是太虚幻境的各位仙子）的当头呵斥，才猛然醒悟了。
知友云笺（)推测，甄家被抄，甄宝玉先于贾宝玉出家。贾宝玉丢失“通灵宝玉”，出家后的甄宝玉前来送玉，充当吕洞宾的角色，引贾宝玉见众仙证盟，众仙点化贾宝玉，贾宝玉最终彻悟，红楼一梦，大梦终醒。
那么，也只有用《红楼梦》作书名，才能确切传达作者意旨，才能完全涵盖整书内容。这里还要论及另一个话题，《红楼梦》真的就是传达虚无的么？正如一僧一道所言：
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既然一切皆是梦幻，究竟是万境皆空，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但是，正如顽石执意坚持要到人间潇洒走一回一样，曹雪芹通过创作《红楼梦》，记录并创造了人间的美好，又将这美好永久地留在了人间。张爱玲在《中国人的宗教》中言称：
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曹雪芹著《红楼梦》，包裹的正是他广阔的社会观察和深沉的人生体验，根本就不是一种政治意图的阐释。曹雪芹对现实社会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观察，进行了生动而精准的描述，从而与他所处的时代建立了明确的关系，响应并反映了那个时代，更为重要的是他对人的存在自身进行了反省、追问，对人的存在自身进行了勘探、表现，展示了独特的个人生命体验，并将这些体验赋予了梦中人物，将对人的存在自身的认知和反映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